風箏

　　這塊土地的豐腴沃野本不被自己所擁有，更不屬於任何人，因為這裡已經是日昇月沉的一環，已是春去秋來的一環，但在2010年的8月8號那天，這塊土地選擇封鎖自己沃野的部分讓能量衰竭，逐漸荒蕪，選擇拒絕接受人們開發土地的慾望，抗拒人們渴望成為大自然秩序的支配者，這塊土地無法從人們的族群中用有效的力量去響起反擊的狼煙，因為土地是單兵，是一位宿命中的單兵。直到這場大雨的降臨，讓足以孕育萬物的能量逐漸歸零，最後，這塊土地慢慢地垂下掙扎的手，一片哀嚎沉寂的不只是這塊土地，還有居住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。

　　我要說，到寶來實地訪談的行為是神聖的。

　　蜜蜂蝴蝶的本能是吸允花蜜，而人的本能是憐憫安慰，從高雄醫學大學發車開始，一路上把映入眼簾所有的美好事物帶入自己的想像，再加入自己自身記憶並且混入他人經驗片段，織成一張綿密的訪談網，想像在寶來訪談的情況，與其說是訪談的內容支撐起這段行程，不如說是一種呼喚，亙古運轉不息的大地呼喚著我們。

　　車上，我們憶起自己是生命的一部分，是大自然的一部分，是全世界的一部分，這一部分帶領我們達到巔峰接近了絕美，試著超過現實世間所能夠實踐的付出，隨著時間，我們伴著不可思議的感覺而飛翔，期望帶領更多人們成為生命、成為大自然、成為全世界的一部分，閉上眼睛，感受澎湃的感覺，彷彿看到整個宇宙已經縮影在你我的體內，期盼看見唯美的秩序重新運作在這塊土地上，期盼看見高漲的河水重新捍衛土地上宮殿內的人們，期盼看見無數的蜜蜂蝴蝶重新飛舞點綴在這片絢爛的天空中，期盼看見上揚的嘴角重新掛在每個人的臉上，於是我們提起勇氣，用溫柔婉約的聲音詢問著人們：

　　「是甚麼時候開始覺得在生活中多出很多要擔心的事情？」

　　「近幾週的晚上，是否會因為擔心某件事而影響睡眠？」

　　「舉出現在為你生活帶來希望的事物。 」

　　「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自己脫離周遭生活的朋友圈，不再常常參加社交活動？」

　　「上一次讓你感到難過是什麼時候、什麼事？」

　　「現在請想出三到五個讓你感到開心的情境？」

　　「就現在而言，請想像你處在一個開心的情境(難過)並形容它帶給你感覺。」

　　「你現在生活中，有什麼滿意跟不滿意的事情？」

　　「你之後最想完成的一件事情是什麼？」

　　「可以選擇的話，最想要改變的個性是甚麼，為什麼？」

　　訪談對象眼中的相思花望向的地方是來自離開這塊土地的遙遠彼方，就讓我們這幾位不知名的學生帶來幾句安慰！讓相思花中的柔軟花粒搓揉後散出淡淡的香味從時此地開始擴散，蓋過悲的氣息，既不敷衍，也不隨便，但安慰本身就只是安慰，就像訪談對象眼中的眼淚，最後也只是眼淚。沒有抱怨誰的過錯，或控訴天的無情。但種種無奈，皆是燎原之火，看在我們彼此的眼裡，訪談者並非不知，卻是視此如歸，因為他們知道自己也只剩此歸。然而，我們來到此地，就是要帶來慰問，帶來人間的愛，就算他們的心靈遮耳閉眼藏於海中，亦會被浪濤帶回岸邊，就算他們的心靈不敢仰望星空而躲藏於荒草中，亦能感受到周遭繁星的吸引，邀他一同，約她一起，再度聚在一起成為夜空中美麗的星系！

　　訪談的阿姨和阿嬤們都沒有放棄寶來，從水災的那天開始，就為自己的選擇奮戰，我們明瞭在男人掌權的社會裡女人是無聲付出的一群，除了沉默多，悲傷難過更多，但這裡的女性長者彷彿同時擁有太陽的陽剛和月亮的柔芒，在溫柔婉約的性情中藏有鋼鐵般的意志，無庸置疑的，他們讓我看到水災淬煉她成為生命戰場上的悍將。

　　一位因為賣愛玉而成為寶來這塊土地的阿姨住在此地四十年，必定看到土地瘡痍後的掙扎模樣，必定聽到土地哀號的聲音。

　　她說：「我熱愛這塊土地，愛這塊土地上的風景，還有居住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，而愛玉是我經濟來源的工作，但是因為水災的關係，客人的量差很多，只剩下十分之一的遊客，前後真的差很多。水災不僅帶走我的收入來源，也帶走我好幾個朋友.....」

　　「會離開嗎？」我們輕聲問道。

　　「妳想過要離開嗎？」

　　「是的。」

　　她這麼說，她曾經想過要離開。

　　「但不是此地，而是人生。」

　　因為生意變差，造成失眠的困擾，所以有去長庚看精神科，有憂鬱症的症狀，因為被淹大水嚇到，還有經濟來源頓失少了那麼多，車貸房貸等，這些都是影響到他的精神狀況的因素。

約莫近六十歲的阿姨，從水災後就憔悴的像一張白紙，在櫃檯內整理著抹布和湯匙還有碗，她給我的第一印象說話表達的沒有很自然，過於拘謹彷彿害怕著甚什麼以至於表情僵硬。我想她最後會留了下來，是出自於一種本能，一種捨不得的本能。

　　阿姨希望客人可以多一點，這樣就可以賺多一點的錢，也希望不要再有水災了，因為在這裡住那麼久了，住習慣都有感情了，所以不想搬家，然後真的很擔心經濟的問題，政府目前讓繳貸款的人可以拖延一年，阿姨很擔心還不了錢。和鄰居的互動都很融洽，不會因為水災之後而和他們疏遠，只是有些人搬走了，會讓阿姨覺得心很痛，像阿姨的三姐妹都離開到其他地方住，也有一些好鄰居也是一樣，因為他們搬走，會讓阿姨害怕再也見不到面。在復原寶來的期間，阿姨在旗山租房子住，那時候出門買東西的時候，看到的人都是不認識的人，但總會希望遇到認識的人，那邊的人都不太親切，沒有什麼感情，不像在寶來的日子，大家見面時開口問聲好、寒暄一下，那樣真的很快樂！

　　而在水災前，阿姨和他的姐妹們都活得很開心，也都可以每天見面，走一兩分鐘就到了，但是現在卻離好遠，讓阿姨的心很難受，可能因為這樣，所以要看精神科醫生。99年的颱風比較少，生意有比較好了，水災之前，阿姨的女兒是和他一起工作的，現在阿姨的孫子有時候會來陪他，然後只要下雨或是颱風，阿姨就會帶著孫子趕緊下山避難，真的很辛苦！水災之後讓阿姨感到開心的事，就是像我們去關懷他們的這些人。他說回來清房子的時候，看到慘不仁賭的景像，也就回想之前幾十年的生活真的很開心，在旗山的日子，每天騎車出去買菜，看到那些不認識的人真的很難過，非常懷念以前快樂的生活，從十六歲就搬到寶來，已經住了四十年了。

　　因為水災體會到什麼是幸福，也體會到因為水災可以失去那麼多東西。一個月去長庚一次，拿二十八天的藥，藥都是安眠藥及抗憂鬱的藥，晚上睡覺不吃藥就會睡不著，現在有比較改善了，客人有比較多，而且因為有像我們去關懷的人們，讓他有講話的對象就比較好了，因為之前都是吃飯睡覺看電視，要不然就被電視看。希望可以無憂無慮的抱孫子，也想做志工，因為看過這些景象後，也會想要去幫助人，以前的工作是賣衣服，那時候經濟狀況還可以，所以有去過很多國家，生意不好之後，以為不需要負擔小孩子的經濟，但是之後還需要幫他們支付房子和車之類的錢，所以就不能出國去玩了，不賣衣服是因為愈來愈多人賣了，才收起來，變成賣剉冰和紅綠茶。那時候晚上會一起開讀書會，會討論一些生意方面的事情，想做一點有特色的東西，當時很多家庭來玩，先生都會去泛舟，太太小孩沒地方去，所以才決定開這間店讓他們有地方可以坐、可以休息，本來大家覺得阿姨這樣的裝潢應該不會賺，但是阿姨覺得要給他們好的環境，也覺得東西的品質要很好，常常東西做不好就倒掉，花了很多時間精力，愛玉是有一位陳先生從林務局標來的，是野生的，慢慢的口碑做起來了，生意愈變愈好，當阿姨覺得錢可以存到一部分的時候，結果因為八八水災，全部都毀了！愛玉只有一個產季，會一次買很多來囤貨，水災時客人都沒了，那時候也有賣桑葚，但是因為停電，無法冷藏，最後也都沒了，所以現在做的量都會減少，會使用小米當作配料，其實是做了很多種去嘗試，才找到這個適合客人的，看點的量去做改進，以前還有做過像是冰糖木耳！

　　但是八八水災後，也沒有賣了。最後阿姨希望改掉自己的想法，把一些想不開的事情去除掉，不要常常杞人憂天、想東想西的，常常因為好朋友過世，傷心很久，不過阿姨覺得這個很難改掉，已經快要六十歲了，他是希望我們能夠常常去玩，也告訴親朋好友，讓寶來這個地方可以趕快恢復以前的容貌。

　　再來是一位賣阿亮雞排的阿嬤，他住在六龜，但是在寶來賣雞排，我們從他那裡聽到了當時災難的一些經過，他是住在六龜，他說那時候通訊中斷，完全不知道寶來的情況，三天後通訊才多少恢復，他說當時大家的手機也都沒有什麼訊號，還要到處換位置尋找訊號，如果一個人通的話，其他的人就不能打了，很多地方的路都壞掉了，完全不能通，水災時是因為別人的通知才知道，爬到家裡的頂樓避難，之後再由直升機接到旗山，阿嬤的兒子因為有發電機，才能通訊。阿嬤從電視上看到自己的攤位並沒有不見，房子清理了好幾天。水災後生意差一大半，很多店都關了，要不然就搬家了，以前賣的時間都可以到晚上十一二點，現在九點就收了吧！都沒有客人，頂多都是一點點的外來客，要不然就是工人。水災後在六龜做了四個月，生意還不錯，現在是由媳婦在做，阿嬤再回來寶來做，是因為那些學生、老師、原住民都很喜歡阿亮雞排，要不然他不會回來，因為每天都要通車，騎摩托車不方便，空氣不好。阿嬤不太會因為生意差而睡不好。跟附近鄰居都還不錯，也都會聊天，不會因為水災後而有所改變。水災時很傷心，也可能是因為水災前，先生剛過世，所以更加難過，現在只要一想起，就會心痛。現在不會想要去哪玩，人老了，除非是人家約，才會出去玩，前一天才去台北看花博，以前都是和先生出去玩。最希望客人變多，讓生意變好，讓商家都能把鐵門打開，讓寶來更有生氣。

　　最後一位是經營藥局的阿嬤，他和兒子同住，他說水災前後的生意差很多，也會因為這樣而睡眠不好，賺不到錢呀！水災後，每個月領六千元，就省一點，多多少少過的去，沒有什麼可以讓他開心的事情，因為腳不好，走不遠，也不能常常出去，看醫生也沒有用，因為是膝蓋退化，醫不了，只能稍微避免惡化，平常在家也就看電視吧!難過的事情就是人比較少，看不到以往的場景，朋友也都搬離開，感到很寂寞。現在的鄰居都還不錯，都會互相聊天。希望身體能夠好一點，阿嬤吃很少，每天都和兒子吃一個便當當一餐而已。阿嬤的兒子都會去醫院幫他拿藥，都是一些治療腳痛的止痛藥。不會希望搬家，在寶來過的很開心，之前有住在高雄市，那是阿嬤女兒的家，住在21樓，就坐電梯，不會遇到人，那麼的沒有人情味，阿嬤說他很佩服我們這些孩子，可以在都市住習慣。阿嬤以前的生活很活躍，都會去唱歌跳舞，所以現在不太會想要去玩了。在寶來三十多年了，不會想要離開，這裡多麼的有人情味，空氣又好，比較不會想要出門，在家裡比較安全。如果身體好的話，會想要去北部看孩子、孫子，不過重點是不適合在那裡生活，如果叫他們會來，其實是會增加他們的困擾，不方便。阿嬤的孫子常常使用電腦，整天打電腦，還打到半夜，不是說他會吵到阿嬤，是因為阿嬤會擔心孫子而睡不著。現在的生活其實很簡單平凡，如果可以睡得更好就好了。阿嬤希望我們有空就常常來寶來玩。

　　訪談進行的很順利，得知到他們的想法，也覺得他們並沒有那麼的難過悲傷了，慢慢的都走出傷痛、災難了，現在能做的就是多去陪他們說話，人的相處真的很重要，我們也要幫他們多多宣傳，寶來真的是個很美、很值得去的地方，而且那裡的居民都很和善、親切，我們的到來會讓他們的生活更美好。

　　微風吹拂著大地，離開寶來後，夜晚又將翻去一頁，而下一頁是黎明還是更深沉的夜，這答案，我們沒有人有把握。

　　但我們知道寶來的人們就像是逆風飛翔的鳥兒，眼中的相思花只剩最後一朵，伴隨著風而起舞。

　　災難終將過去，黎明總會來臨。

　　最後，我們以此當做承諾。